台湾《联合文学》记者丘彦明,在梁实秋逝世前几个月曾对梁作全面的采访。其中谈及梁实秋所译《莎士比亚全集》一事,当时梁实秋激动地说,又是莎士比亚,我已与他绝交。是的,梁实秋在所译《莎士比亚全集》出版后就声言与莎士比亚绝交。为什么呢?40大册的《莎士比亚全集》由他一人独力译出,而且后30册是在他56岁以后花10年工夫赶译而成。整部全集前前后后花去他38年的宝贵人生。当得知在美国的外孙Macbeth(《麦克白斯》,莎剧之一种)得D不及格时,外公梁实秋回信说:“没关系,根本没有用,曾经误我半生。”莎译确实给了梁实秋很大的辛劳。梁实秋致女儿文蔷的信中说:“一星期校对10本莎氏,可把我整惨了,几乎把我累死了!……译书之苦,不下于生孩子。”特别是翻译的最后几年,他已60多岁了,身患糖尿病和胆结石,后做了胆囊切除手术。以老病之躯,对付艰难的莎作翻译,不能不令他痛苦不堪,以致说出愤激之语。他后几年中病情恶化,年龄增大,对能否顺利完成这一浩大工程,常感力不从心,没有把握。在致文蔷信中说:“我打算以余年完成此一工作……但是上天是否准许我……我自己也无把握,只有靠你们给我祷告了!”为此,他有时“真恨莎土比亚为什么要写这么多”。梁实秋的“怨恨”并不是表明他的厌倦,只说明莎译的工程浩大艰辛,此非常人所能体悟。相反,他对莎氏全集的译成颇感自慰。他曾说,这件事恐怕是他所能做的“最大的一项贡献”,想到此,“心理的满足非言语所能表达”。自言:“我这一生有30年的工夫送给了莎氏,我自得其乐而已。但也有无形的报酬,我从莎氏著作中,培养了一种人生态度,对世界万物抱有浓厚兴趣,对人间万象持理解容忍的心胸。”
梁实秋与莎翁的恩恩怨怨是如何结下的呢?其初,梁实秋与莎著并无深交。在清华读书期间,读过《哈姆雷特》、《朱利阿斯·西撒》等几个戏,巢林老师教他读魁勒·考赤的《莎士比亚历史剧本事》。赴美留学时,哈佛的吉退之教授教他们读《麦克白斯》、《亨利四世》上篇,同时,看过几个莎剧的上演。他对莎氏的认识仅此而已,翻译40本莎氏全集,想都不敢想。梁氏与莎著交往30多年,缘起胡适先生。1931年底,胡适开始掌管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(即美国庚款委员会)的翻译委员会,组织大规模的翻译计划,其中之一便是翻译《莎士比亚全集》,原拟由闻一多、徐志摩、叶公超、陈西滢和梁实秋5人承担,预计五到十年完成,经费暂定5万。梁实秋立即动手翻译,拟一年交稿两部。可是另外4位始终未动手,于是这项任务落到梁一人头上。抗战开始时,他完成了8部,4部悲剧4部喜剧,1936年商务印书馆发行梁实秋所译这8本戏剧。抗战期间又完成了一部历史剧的翻译。其后基本中断,直到1959年,梁实秋在台湾继续他的莎译工程。他自行规定每天译两千字,两月一本,一年译成五六本。因事务多,很难按计划行事。有时因事未能完成预定任务,第二天加班补上。特别是后来身患多种疾病,他硬是坚持翻译。1966年春,译到最后几本,梁实秋感到最苦,因为比较难,而且较僻,趣味较少,欲“硬着头皮,非干不可”。他特别担心天不假以年月,完不成这一任务。经过这一年的最后冲刺,终于在他预定的年限内大功告成。1967年8月他完成了37本莎士比亚全部戏剧作品的翻译,由台湾远东图书公司出版。为此,8月6日台湾“中国文艺协会”、“中国青年写作协会”、“台湾省妇女写作协会”、“中国语文学会”在台北举行盛大庆祝会。这项工程发起人胡适曾许诺等全集译成将举行酒会庆祝。遗憾的是,胡适先生已于五年前逝世,无缘参加这次盛大庆祝会。梁实秋又用了一年时间译完莎士比亚的3本诗作。至此,40部的莎氏全集全部译完,前后长达38年。
以一人之力花费近40年时间译成全部莎作,其功劳自不待言。还值得一提的是他的翻译原则。首先是存真。梁实秋译作的最早读者是他的妻子、女儿。她们读译作都感吃力,妻子程季淑建议改为流畅的中文,弄通俗些。梁说:“不成,莎士比亚就是这个样子,需要存真。”看来,在“信、达、雅”翻译标准中,他首要遵循的是“信”。不只是在语体上,对莎作中的淫秽内容也坚持存真,不作通常的删节处理。女儿文蔷偶读莎剧,感到其中猥语甚多,不便朗读,便提醒父亲在翻译中可否去荤。他告诉女儿早在1818年,Thomas Bowdler就把莎剧内太荤的部分全删了,编印了一部所谓“在家庭里可以朗诵”的全集。这种去荤的办法于是就叫作Bowdlerism。“莎士比亚与性”一直是莎学中一个重要命题。一位英国学者说:“莎士比亚是最长于性描写的伟大英文作家。他毫不费力且很自然,每个汗毛孔里都淌着性。”对此,一直褒贬不一。梁实秋认为,戏剧中含有狠亵成分很正常的,中外皆然。因为剧本主要供演出,并不当案头文学供人阅读,因地因时因人而宜,随时变动,另外过去看戏的观众主要是男性,故没有忌讳,不加限制。梁实秋对英国文坛争论莎氏是不是色情作家,感到不可理解。他还引用了莎氏一首十四行诗,这首诗以描写性欲为主题,表现诗人对于性交的强烈厌恶,以此说明莎作未必是最富色情。梁实秋认为,就莎剧中的淫秽之词,绝大部分是假借文字游戏,尤其是双关语表现的,通常是隐隐约约,并非常人所能欣赏的。朱生豪译莎剧时,将这方面内容,以及一些较为费解的地方删去了。据梁实秋估计,每剧约删去二百行以上。对此,他颇感可惜。他认为“莎氏原作猥亵处,仍宜保留,以存其真”。不只是存真,作为译者他还指出莎剧中许多“时代错误”,即中国所谓的“关公战秦琼”之类的时空错位。梁实秋译莎作看了大量参考书,加上他学识渊博,故能发现许多莎作错误。曾写下专文《莎士比亚与时代错误》,此不赘述。梁实秋不仅是莎作译者,同时也是莎学专家。从存真和辨误两点可看出梁实秋学者品格。
梁实秋翻译莎作40年,没有什么报酬可言,穷年累月,兀兀不休,其间也很少得到鼓励。他说:“领导我,鼓励我,支持我,使我能于断断续续30多年间完成《莎士比亚全集》的翻译者,有三个人:胡适先生、我的父亲、我的妻子。”特别是他的妻子程季淑,是莎译漫漫长途中陪伴他体贴他唯一之人。在莎剧译成庆祝会上著名女作家谢冰莹于致辞中大声疾呼:“莎氏全集的翻译之完成,应该一半归功于梁夫人!”对此,梁实秋很感动。他说,妻子容忍他这么多年做这样没有急功近利可图的工作,而且给他制造身心愉快的环境,使之能安心地专于其事。在梁实秋翻译时长久伏案不知时刻,程季淑不时地喊道:“起来!起来!陪我到院里走走。”她是要他休息,调节调节。每当梁实秋译成一剧,即将手稿交妻子,程季淑便用古老的纳鞋底用的锥子在稿纸边上打洞,然后用线钉缝成线装书的模样。我们褒扬梁实秋用近半生的时光独立完成莎作,不能忘记他身旁那位默默无闻的贤淑女性。
梁实秋一生对文化贡献殊多。他写下以《雅舍小品》为代表的几十本散文;从教几十年,桃李满天下;编写教材辞书多种,嘉惠后学。单单是他花费38年漫长人生年华完成煌煌40卷的《莎士比亚全集》的翻译就是一件不朽的盛事,永载中华民族文化史册。